12.25.2007

亞瑟2

很久很久以前,他便知道了自己不該再像個孩子般恃著一切。那時,他還是個人類。

很奇怪,相較於人類短短數十寒暑,他已歷經好幾世紀,他對時間沒有什麼過多概念,亞瑟知道他會死,遲早會有這麼一天,他生存,便是為了等待死亡。可他對於人類的記憶卻是比其他更鮮明難忘,有時候,他會遺忘數百年,可又有時候,會在他徒步移動時想起。

以前,他也這麼走過,用自己的雙腳行走。

對於所有有關於感情的東西,他都冠上“以前”,而有時憤怒有時哀傷的那種情感,他也只能靠記憶去回味。情緒的起伏也只有在餓了的時候有所波動。

這就是活著太久所必須要付出的代價嗎?答案或許是必然。

如果,如果可以重新選擇,他還是會這樣嗎?

他默然。

即便他不想脫口說出,可他知道是的。亞瑟不能說出這答案,因為亞瑟知道他不喜歡虛擲時間的人、事、物。而亞瑟已經習慣了服從他,在還是人類的時候。

然,他已擁有了太多的時間,多到總會想起從前。

亞瑟只是不斷流浪。

在身為人的那段時間,他不叫亞瑟。亞瑟有很多名字,很多名字也叫亞瑟;像是上次他撿的男孩。男孩死了之後,他就叫亞瑟了,就好像亞瑟這名原本就是他的。

男孩有雙他看過人類之中最漂亮的眼睛,純真,清澈,像是可以容納一切,他喜歡男孩的眼睛。所有的污穢似乎都進不了他的眼,淡淡的灰,流水般的透明,太不相同了……和他。

男孩叫亞瑟,那時他才十二歲,風塵揚起,破爛的衣衫只依稀看得出原本的精緻,卻已失去色彩。亞瑟就坐在那裡,以一種十分詭異的姿勢,沒有掙扎沒有爬起似乎也感覺不到任何疼痛,膝蓋部位整個翻轉,任風沙埋沒了他。

沒有哭,沒有笑,只是空洞。

那是多久之前呢……?瞇著眼,迎著陽光,想不出來。

總之,已經是他流浪到歐洲的時候,充滿戰爭、瘟疫,人和人互相嘶咬。他只是過客,而後看到了那男孩,男孩的精緻,男孩的眼睛吸引了他。

我是亞瑟。男孩說。

他們相處過一段日子,他看著他老,看著他死,男孩一直在他身邊,可是他的眼睛沒有絲毫褪色,仍舊像初見一般,純真,清澈,琉璃般的乾淨。可惜,男孩從沒見過他,他看不見,任何,任何的一切,所以從未知道他跟著的是一個不老不死只感覺的到飢餓的,人。

男孩是人,沒有變得跟他一樣。

陸陸續續的,亞瑟遇過一些跟他一樣的人。可是他從未看過將他變成這樣的他。

也許,很久之前,他就已經死了?

只是也許。

亞瑟很少往這個方向去想。心理總有個聲音告訴他不會的,說不定他不斷流浪只是為了再見一見他。

他曾經見過他的弟弟幾次,不,不應該這麼說,只是很像,終究不是他那個可悲又可憐的弟弟。看著他一次又一次的活著,有時候和當時一樣是個驕傲的貴族,有時候只是卑賤的奴婢,有時候是等人垂青的青樓女子。相貌不同,可亞瑟總能認出他來,承載的靈魂依舊是他;然,卻再也沒有機會聽他親暱的喚他一聲「皇兄」。

他總是在一旁看著他,觀察著他,在他身上回味從前;即使他們之前早已少了最初的那份親情──真的有存在過嗎?在帝王之家。亞瑟無以為應。

從前真是一個虛無飄渺的字眼。他想。活了那麼久,他只活在過去,看不見未來。

一直到很久之後,他才意識到自己是什麼。他躲避,他竄逃,他四處流浪,下意識的離開每一個地方,他知道他不一樣,與人。他是如此地渴望血,流動的血。

豔紅色的跳躍血管,亞瑟總是可以輕易分辨出納是屬於年輕女孩還是佝僂老人,當他俯首於人類頸窩時,難以隱藏的利牙總是禁不住誘惑的微微顫抖。

許久,他才終於接受這一個事實──永遠,他只為鮮血而興奮。

他開始紀錄時間。

一個個皇帝一個個災年,所有的一切皆不像父親預言的那樣千秋萬代。然,彷彿只要如此便可以捉住他渾沌不知所謂的荒無日子,但他總不記得他生存的年代,直到聽人用另一種口音談起,才恍然又去了多久。

亞瑟第一次有意識到自己成為夜伏的生物是在三國──當然,那時候他並不知何謂三國──那些國家的分野。他只是聞到熟悉的血腥味,不絕於耳的兵馬聲,所有的哀嚎和哭喊勾起了他很久很久沒有想起的生活:

戰爭,和生離死別。

他走出了穴外,陽光已不再刺痛他的皮膚,昂首天空,瞇細了眼,一切,不復從前,包括他從未見過的湛藍天空。

伸手,又握拳,他聽得見骨頭喀啦喀啦地響,卻怎麼也看不清在那一層薄薄的皮下應有的流動液體。模糊不清,一切。

疑惑的同時,他將洞口給掩埋了,封死。有一種再也回不來的感覺油然而生。已經不存在了,亞瑟想。雙手應混著泥土的血跡……

怎麼還是紅色的,黏稠黏稠,他還有血……可,他還是人嗎?

亞瑟往前了一步,之後停留,三天三夜,他看著他的掌心,任影子飄過又滑去,三天三夜,只有風沒有雨,雲朵飄移的沒有軌跡。然後,渴了,餓了,他才想到自己的食物只剩一種。

亞瑟在往前了一步之後又動了一步,在沒有太陽的時候,沒有再回頭。

天空很暗,夜色將一切都覆蓋。亞瑟沒有回頭看,風沙揚起,不符合朝代的長衫也隨之飄移。他辨別不出方向,前進和走過的地方,他只知道他餓了,很餓,很餓。

最先遇到的是身著鐵紅兵甲的士兵,年紀很大,彎著身子走路,卻掩不住驚恐的向後頻視,衣衫蔽屢,黝黑的膚色和他花白的鬍鬚難以配合。

他咬了他。

勉強可以說是幫他解決他的恐懼,即便亞瑟深知他只是肚子餓了,而他付出的代價則是生命。

亞瑟取走了士兵身上塵蹣的鍇甲,幾滴屬於人類身上血液亮澄澄的。他換下衣衫套上,不合身的衣服和沉重的盔甲,朝著士兵之前要走的路。

他無法進食任何的食物,除了血,除了水。即便沒有了他們,也不會死亡,只會發狂,很深很深的發狂,亞瑟從很早以前就知道了,在那四百年之中,他待在他父親的陵寢,一開始吸食那些尚未死全的妃子,亞瑟並不挑食,人類,或者其他;只是人類的味道總是特別鮮美,尤其是那少了疾病,乾淨的血。

而他,早就已經不是人了……亞瑟悲哀的發現。


吸血鬼?

不,當時那個年代沒有人這麼叫他。

殭屍?

也不,至少當他將他的牙齒收起時,人類總是將他當作同伴。

他從未與人類親暱,不論是現在,抑或者是在他短短身為人的期間。

他已經不記得他母親是誰了……。她總是悲哀的望著遠方,擒著笑,卻總是像哭一樣──沒有淚水的那一種,絕少說話。仰頭,總是仰著頭看著他的母親,而他的母親總是仰著頭看著天空,天空有時很藍有時很暗,有時,他會看到父皇,他總是穿著黑色禮服,耀眼的金顯得格外刺眼,他仰頭望著父皇,父皇低著視線微笑,說話的時候總帶著不可違逆的嚴肅。

現在,唯一清晰的只有頭仰起的角度,然後飄過現在的藍天白雲,母親的臉是模糊的一個影子,樹的影子,宮殿的影子,父皇的影子,沉默的影子,深深淺淺,然後,影子遮掩了她,他在母親的影子下看著父皇,父皇也是深深淺淺的,手中依稀停留著母親衣襬的麻絹。

他一直待在那裡,他的生活只剩黑暗,而他的故鄉也物換星移。

亞瑟不懂他們用的語言,用的文字,亞瑟所熟悉的只剩地面上黃沙滾滾,人的模樣依舊是黑髮黃膚,以口食糧,以耳辨聲。是的,他知道時間從不為人停留,匆匆一過數百年,他在墓穴裡待的時間太長了……長到他以為,人,只剩下那些陶俑的動作,僵直的,軍人。

曾經,他一心一意保家衛國,他習的是帝王之術,所見之處皆掛上了黑色旗幟,從慌亂看到穩定,又從穩定看到慌亂──不過短短幾年。

似乎,一切在他人類的身分宣告終結之際,他信仰的所有也開始分崩離析。

他看著男人不能掩飾的憤怒與驕傲的臉,亞瑟跟著他自那場大火燃燒了宮室苑囿,最後,在垓下之地亞瑟也看著男人壯志未酬的無言默默。應和的楚聲不絕於耳,女人也在歌唱,唱的情歌,婉婉約約,悽悽切切,酌酒一杯。

女人的血噴灑了一地。

她的丈夫是英雄。她說。

生隨大王死亦相隨。她說。

碧落黃泉不離不棄。她說。

男人出了營,沒有聽見她的最後一句。

此生足矣。她說。

亞瑟聽見了,他走近她,問她願不願意與他永生,她讓他想起他的母親在陰影下的神情,無怨,亦無悔;縱使寂寞,此生足矣。

他抱起她,漸漸的體溫同調,一樣的冰冷。掘了地,掩埋在江邊,江水濕了衣衫,濕了白玉的臉頰。

男人也死了,就在朝陽升起之際。亞瑟踏著泥沙,遠遠的望著戰場,斑斕的足印斷羽。

然後,轉身,尋找。

他找不著他的父皇,於是亞瑟尋找起父皇的陵寢,待下,他疑惑。

而這疑惑延伸至這四百年後,戰場的廝殺又再一次地興起,他認識了一個人,一個女人。女人叫他去看看沙場,看看這世界變得怎樣,人不似人,該有的秩序也亂了,出門每走一步就是一具屍體,佈滿眼的疾病、天災,人吃人的世界哪……

女人說話的時候,帶著淚,那是他唯一一次看到她流淚,她總是一抹淡然,站在頂端。

第二次見到她時,她們已經夥伴的關係,同類。少了憔悴,美麗如昔。

她真正所愛的是誰?亞瑟從沒有問過她,在時間長河中,最初的愛恐怕也不再完整。

他所沒有告訴她的是,他所生存的那一個年代也是這樣,戰爭,連綿不斷的戰爭,瘋狂的言論、瘋狂的行為,易子而食。秩序嗎……他父皇一生所追求的秩序,最後也被他親手拋棄。

天下蒼生如何?黎民百姓如何?

他所生存的年代,沒有愛情,沒有愛。

曾經幫他們建立起來的秩序,不過只是一種假像,包掩住裡頭的那些所謂天性,一切都是無謂的不是嗎?不論幾次,都是會回到混亂──就像一開始那樣。

沙場無數,他見過太多,親手斬下敵手的首級,血染戰袍。一開始,殺敵;之後,鎮壓自己的子民;然,他噬了營裡的袍澤,當他站立在狼藉的屍堆中,所有的一切都是冰冷的,包括他,清晰的回想起牙入肉中那一種突破,溫潤滋養了他喝慣風吹的乾渴,而他,卻還認為那是前所未有的美好…….;他所關切的,一手摧毀。

血流成河。

不管哪一夜。

不復記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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