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.25.2007

亞瑟3

秋天的紐約很美,風很涼,帶著海的潮濕。

亞瑟,美國公民,男,父母雙亡。

現在,這就是他的身分,無妻無子,出過三、四本有關語文學類的書籍,現職為歷史學家。

身分是凱特給他的,凱特是他名義上的弟弟,是的,他也是同一族,同一宗親相傳。凱特是一家上市公司的經理,和認識他那時一樣,運籌帷幄,不過當時他管理的是人的生死,現在是金錢的流動。

凱特很聰明,從認識到現在,只要他想了解,幾乎沒有什麼不在他掌控之下。凱特是第一個經過他授血的人,也是唯一的一個。五十年前亞瑟再次遇上了他,世界每一個地方都在打仗,那時亞瑟仍是旅人,凱特是醫生,對外,宣稱兄弟。

你是醫生?

來源方便哪。凱特說。

德國很冷,即便他對溫度早已遲鈍到沒有感覺。

現在,我是凱特,你呢?還是……我忘了你當時的名字了,殿下。微笑。

凱特變了很多,而他們倆也愈來愈像,白的近乎宣紙的膚色,黑的近似黑色的常髮,瞳孔略紅隱隱顯著光;不過他還是喜歡笑,亞瑟彷彿還記得當時在戰場上看到的那個人,風不斷地吹,火放肆的燃燒,雖然有一點小雨,卻怎麼也澆不熄,火光耀照在他信心十足的臉,驕傲、滿足,笑的狂肆──雖然只在眼底,只有微微上揚的嘴角險些露出他真正的心情。

凱特很聰明,一直以來,皆是如此。

亞瑟。他說。

或許只有在授血的那一剎那才是他真真正正原本的個性,你不會死的,亞瑟當時這麼告訴他。忍耐吧,起碼不必面對那種清醒過後片野的屍體,在前一天還是同一陣營的人。

風很大的那一夜,飄揚的帷幕肆無忌憚的掃過眼前,試圖想要混亂他的視線,他就坐在那裡,紅色地毯白色衣襟,床上的人已漸漸冰冷,感覺不到活人的氣息,面上是一臉哀莫,或許他知道這次的死亡是真正的死亡,他走到了這一步……而他還年輕,抹粉的臉白的可怕,卻遮不住他死前的那一刻驚恐。

「我一直以為,他不會死。」

男人說話了,彷彿是知道他突然走進。男人長得很俊,滿是風塵的衣衫遮不住他的驕氣,但他現在只看著死者的衣袍,白衣加上黑袍。他是他的王。

「我沒來得及參與他的死亡。我看到的一直是他馳騁的樣子,奔騰,飛舞,奕奕神采,無所畏懼。遲早會來臨的我知道,他會在沙場上,飲著拙劣的酒,用粗劣的石皿喝下血和泥,拿出妻子給他的手絹輕輕擦拭身上的傷,彷彿戰場只剩一人的溫存,死去的時候會很安靜溫文,風沙遮掩著伴著他半世的戎袍,然後他閉上了眼,沒有人注意到他的死亡;然後,直到勝利。

「會在突然的一刻,他會被發現在沙石之中,身上的血早已乾涸,他的臉上會帶著微笑,不管是哪一個人看到他,都會認出──是了,這就是我們的君主。他的屍身還是完整的,看到他的人就這樣跪了下去,一磕頭,再一磕頭,連綿的,淚水倘遍了他曾經踩踏過的土地,人們爭相傳送他回建業,氣氛是沉靜的,動作是小心翼翼的,人人皆是擒著淚的,接下來大家都會這麼說他:英雄,英雄……。」

「可是他死了。」如此輕易的。「死的倉卒,死的慌亂,死的……

「不甘心?不是嗎?」男子笑了,慘慘淡淡的,拉開的薄脣彷彿早已知曉男子所要說的。

點了點頭。亞瑟來到石棺前,厚厚的白粉遮掩不住臉上那傷,隱隱約約的。

「怎樣都好,只是我從來沒有想到,就連他,也恐懼死亡。」他說著,他的眼看著石棺裡的人,不曾轉瞬。語氣雖帶嘲諷,平靜的面容上沒有一點波瀾。

「人類總是恐懼著死亡,即便你眼前的人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也改變不了他是人類的事實。我很少看過人類是不帶驚恐的死去,他死了,你們的王死了,起碼他已經跟這個世界別離,這不是已夠安慰?」

也不過就是死了。

他很想這麼說,可是他並不懂得死亡的滋味,閉上眼,黑暗一切,他經歷過,如同睡眠。可他仍然會睜開眼,未必看見陽光迤灑,未必擁有感覺,不是死亡,還不是。

在亞瑟的認知裡,這一句話便已代表全部。

他已經離群索居太久了,自烏江別離那至死無悔的女人他便一直藏於墓寢之中,一年一年,春飛秋走的,久到不知不覺已超越了他身為人時的壽命,久的他都忘了人一切的喜怒哀樂。

然後他自地底驚醒,走遍了整個大地,看過了遍野的死亡。

他回到曾經熟悉的北方,人人好像都很快樂,嘻嘻鬧鬧,大喇喇的笑掛在臉上,女孩拿著朵黃色小花向他走進,嘴巴一張一合,雀躍的聲音自他耳邊飄過,他不知道她說什麼,可是微笑的神情讓他也不自覺的拉扯早已僵硬的嘴角。

他很訝異,他怎麼還分辨的出來什麼叫做快樂。

「安慰?你說誰呢?」男子扯出了一抹難看的笑。「他的妻兒,他的兄弟,他的江山,你以為,誰忘得了他,又有誰能被安慰?」

脣有些乾澀,突地,渴了,餓了。他動了動舌尖。

男子看著他,質問,又或者,疑問。

他懂得這樣的感覺,有些事,問的出口,可答不出個終始。

「人,是擅於遺忘的;人,忘記的速度老是大於記得的,不是?」

那時,他已忘了很多;也或許,在那個時候他什麼都沒有忘記,只是現在他不記得了。不記得了……說的大聲,真真假假,他早已選擇不去分辨。

「是的……人,可以……。那你呢──」

……不是人吧。

那你,是記得的多,還是忘記的多?

其實根本忘記不了,是吧?

你,到底是誰?

男子的話停頓,可在明滅燭光下他直視了他,犀利的,彷彿又恢復了他曾經在場邊看過的那名得志的美周郎。

「我──不是人,是什麼我也不知道,我知道我活著,卻不知道算不算是死亡。」清清楚楚的,他一字一句的說。「你覺得我是什麼呢?周將軍?」

很想很想,那時候……他還不叫亞瑟,也不叫當初的那一個名字,他也很想問說他是什麼,他渴血,他不死,他的容顏變得年輕,他的家荒了,他的國破了,他在潮濕陰暗的地底摸索應當是他父親的陵寢,在黑暗當中他辨視無礙,他的耳朵變得敏銳,他可以一點一滴感覺到自己的改變,可他仍說不出自己是什麼。

可能有些人跟他一樣,但他沒有驚恐沒有不安,只是逐一的等著被改變。

父王或許就是這樣。跟他一樣。

不老,不死。

多奇妙,但他並沒有那麼汲汲營營想要這長生不老,為什麼,他還是成為了這個不知道是什麼的“什麼”?

靜靜的,靜靜的,彷彿只剩下視線的交錯。

「當初,你救得了他吧?」末了,男子沒有回答他的話。

「他已經死了。」

「但你現在在這。你是誰?」

「你覺得我可以是誰呢?一家的兒子病死了,我替他來做這舉旗人,打江南而過,三年,我沒有看到自己的主帥,可我看見了你來奔喪。」也看見了“自己的主帥”死亡的模樣。

「是嗎……。」周瑜的視線飄向了石棺,看著他,似乎是有千言萬語,但他什麼也沒有說。

「本來,我見不了他最後一面,自巴丘提兵回吳,星夜奔喪,只是因為我不相信他就這麼死了,可現在……這分明就是他的臉!是了,我的確是知道死亡假不了,我回來,因為他有事託我,他是天生的帝王,不過現在一切都已經不是他的了,我回來……只因為他仍需要有人來打江山。」

石頭發出磨移的聲音,廝廝磨磨搔癢心底似的,石棺闔上了,這一次是永遠闔上了。

「你呢?」

緩緩地,搖了搖頭。「我?我不是英雄,我打不了江山,也不想當英雄,為人打這江山。」

江山,江山,又何曾是他的?

「但你在這裡。」一頓。「對,我給不了你什麼,但只要你說的出,我就做得到,我,周公瑾對你起誓,就對你。」

輕歎。「寧可丟棄自己的信仰?」

「我,只信我自己,還有我該信的。現在,我信你。」

他信他。

這一句話莫名的讓他一顫。他看著周公瑾的眼睛,明明亮亮,一種堅持。

……好像就是他所欠缺的,那抹堅持。

後來,他留了下來,他想,魯肅是真有其人,或許周公瑾認識,或許他死了,他頂著別人的身分生活在一個年代,漢末,三國前。

究柢原因,他看著他屈膝在另一人的跟前,兄弟情誼,君臣之間,易位的何止如此?

有時,看著他的臉,魯肅有些模糊,他很想知道,周公瑾是怎麼想的,只是笑容斂了,傲氣減了,對妻則較從前拘謹許多,而他的妻則也只是垂下眼角,流光明滅,維持那般早已變質的感情,美麗的臉龐枯萎在心裡,誰也無法救治;而唯一的那人也只是淡淡的,淡淡的,仍保持的疏遠的距離。枕間的距離即便一尺不到,那中間那道藩籬早已築起,搆不著的頂邊。

其實愛只是掩埋,沒有連根拔起。

其實周公瑾的心只是柔軟,於是堅硬的殼覆蓋。

其實他只是傷心。

他看得出他的傷心,他看得出公瑾的默哀,那是他來不及做到的事。

魯肅想,他只是來不及知道自己會變成這樣,只是生活,他也曾經養花餵草,他也曾經舞文弄武;但,如果他來得及選擇,來得及知道說人世間的一切皆會離他遠去,是否他的遠離會來的早一點,來得及為自己哀悼,為即將死去即將離開的親友們難過。

一場江邊的戰,火燒鮮血,腥味和焦味撲鼻,他感到歡愉自胃裡翻攪,曹軍的船連綿一片,一攬手,一低頭,他參與了這場饗宴,飽足。印象中,他好像看到紅色的月,仍是高高掛在天邊睨著。

時候到了吧?

隔著樹叢的隱沒,他看見異常明亮的眼睛,征征的,紅豔的,那是多久之前他看見自己的樣子。那一瞬間,以前的周公瑾又回來了,那意氣風發,那孤注一擲,乘著年少的夢:

守護你的子民,對你的承諾。

在他決定「死去」的那一夜。

所有的人圍繞在他的床前,他的妻眼裡蓄滿了曾經乾涸的淚水,他忠心的部屬屈膝低頭,包括他。所有人的哀切真真假假,他說不出,也無法評斷,濃濃的悲哀,站在一旁,相隔大海這般遙遠。那些人看著他「死去」,而那些人曾經也看著孫策在床上嚥下最後一口氣,他們都在等待,可是他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,有些急急切切,有些不甘不願,他們都在等待一代風華過去。

是什麼決定他要在這一天離去,他不知道。

他還沒有達到應允孫策的承諾,仍未統一的赤色大陸,紛紛擾擾,於是三國鼎立,離那目標仍是遲了一點,遠了一點,局勢的確是變了,傾斜的一角消失,倏忽的呈現平衡。這就是他想要的結果嗎?

累了,倦了,還是同他一般,覺得這已不再是他的世界?

虛無、飄渺,其實他們不過只是吸血的怪物。

請節哀,魯將軍。

好像聽到有人這麼叫他。然,確定是在叫他嗎?節哀,節哀,現在的他卻只想發笑。

他的時代已經過去,歷史上只留著一行雕刻的名字,一句便交代乾淨的人生,現在的他,是別人的名字,別人的人生,別人的時代,留著下來,是否還有什麼意義?

整個喪禮,像是鬧劇一場,哭泣道別的人蔓延整座城市,他們敬愛的周公瑾最後的決定是離開,何以如此難堪,如此迫切的逃離?白色覆蓋了繁華的城,似曾相似的蒼茫,花花世界單一到人人看了傷心

這場道別式,延續了十年之久,疏離及淡漠自十年之前開始醞釀,他離開了他一手打造的情勢,他看著許多人為他留下的眼淚又是怎樣的感覺?如果,如果他真的是以人的身分死去,那麼,即便是他,也該感到安慰了,是吧?

現在的魯肅如此想著。

慘白陰鬱的臉哪,因為可以選擇,所以必須為自己負責。停止心跳和脈搏,就算假裝死去如此徹底,還是需要鮮血供養靈魂。

他沒有試過這種逃避。

周公瑾是太聰明。

走了之後,他為他守了一陣子的江東,看著他的妻消沉憔悴,為他,看清生前與後事。

然後,突然覺得留下和遠走於他,似乎並沒有意義。這裡是江南,這裡的人事不屬於他,這裡的歷史他也不曾參與,他只是路過,停留只是短暫。和這裡聯繫的名字是魯肅,和這裡發生關係的是魯肅,而這名字也只是虛晃的名字,始終飄渺,也不曾存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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